一桌麻将
这次回来的时候,他的双鬓已经明显的白了。凌乱的白发在风中摇曳不定,
但是也坚强的忍受着这样一个寒冬。
“什么时候能到家啊?”我打电话问他的时候,他在电话中简短的回答:
“过几天。”
过几天,他就这样回来了。
我正在奶奶的床边坐着,脑子里边正无聊的思索着苍白无用的琐事,门外传
来了“咚咚”的敲门声,伴随着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阵激动。他还是一如既往,
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道。
“25号。”
奶奶在轮椅中坐着,看见他嘴中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这个冬天也真的是寒冷。我从上海赶回家乡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凉意。只
要坐着不动,双腿甚至都会冻僵。这或许就是催促我们去各家亲戚拜年吧!我高
兴的想到。
他外衣上沾着白色的尘土,黄色的牛皮鞋却洁净的一尘不染。我打过电话让
他买一件羽绒服给奶奶,他似乎答应过。如今两手空空也许是忘了吧,会买的。
我想到。
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问我在上海过的怎么样。只是问道:“这次什么时
候走?”
我低着头想了想:“初三。”
他沉默了一会,没说话,走在前面。奶奶是住在大姑家的,他们家就和我们
家差不多50m远。那条路我走过无数遍,从这头,到那头。
而后似乎是为了打破这一段尴尬,他又说道:“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知道
一家川菜馆,那里的菜不错。”
“好。”我的嘴里迸出一个字,就如同冬天的冰裂开来,干涩和疼痛。我不
知道说些什么,他也是。
就是那晚,他又喝醉了。他说“过年了,高兴!喝点酒怕什么?”馆子里的
灯光是白色的,我猛然间注意到了他眼角的皱纹和嘴上凌乱的胡须。
他在奔波中逐渐的苍老,我却无能为力。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老去,我也会如
此。
他笑着看着我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温暖的目光似乎能暖热着冰冷的空气。他
醉了,脸上略带着一丝醉酒的红晕。慢慢的端起酒杯又抿一口薄酒,他逐渐打开
了话匣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谈话。”他的开头有些绝对,但是他一直这样。
“这次你回来,我真的很高兴。你爸没本事,但是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给你。”
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说到,我似乎有些不能承受的笑了笑。“你记住,不管什么时
候人都要有他的尊严。我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这也是你爸为什么……我凭什么
看他们的脸色?我从来不接受别人的好处,咱们不缺那些!”他的话中带着某些
执拗,又有些儿童的幼稚,作为我,我没有说话。
沉默是我一贯的处事风格。
“你去美国,生存和健康是第一位。他们歧视咱们,咱们就不能低头!你就
是你,遇事不怕事,但别惹事!”我逐渐明白了他的话,他又说“吃,这里的鸡
子做的不错,是不是?”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我就喜欢慢慢的喝酒,悠
闲。这家老板是四川的,我认识不少四川人,他们手艺都很好!四川人做饭就是
不错……”他絮絮叨叨的跟我说着。“慢就是一种道行,你大了就会明白。你现
在慢不下来,是因为你不想。如果你想,那你就完了。”父亲那张脸上有着不能
侵犯的威严。“我过几天再给你安排几桌饭局,今天就再爷俩!”他一句接着一
句的说道,我静静的听着,出声嗯嗯的应着他,我也不知道我听进去了没,也许
有吧。望向窗外,这就是家乡,对面的霓虹灯闪烁,却不是那么的灿烂,只是些
许单调悬挂在静寂的夜空。这就是家乡,一种恬静的舒适感,一种安定感,一种
说不出的依赖感。
我一直不明白他的固执。
有人说要送他房子,“什么房子?他们都是有用我的地方!那房子我敢收吗?”
有人送车子,“车子有什么用?啊?我没有?”甚至是有人递给他苹果,“嗯
(三声),不吃。”他一个人叼着烟。他说我会这样老死,我不指望你给我养老
送终。你爷爷活了56岁,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56岁。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他
太悲观,他比我还孤独,他活了50岁,他了解了太多。
三十那晚,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他又喝了酒,又说起话来。“你记得你初三
那年嘛?你班主任?”我疑惑的摇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让我把你领回家,
就是你犯事了那次。”我“嗯”了一声,思绪一下就掉进了坑里。不过他又把我
拽了出来,“我找到教育部的人,意思能不能把这个处分撤销了,我没空回去,
他还不同意。当时我找的一个老干部,跑上跑下的,他都不给面子!人家都快6
0了,你看看你们班主任都不会办事。”他激动的说,“现在你出息了,你看看
当初,当初他说的话。”他略微有些醉的说着。“我的同学,公安厅,教育局的,
一个指头把他掐死。”他一开口说这样的话的时候,脖子总是猛的挺直,然后用
手指点着,眼神中也带着不能忤逆的颜色。“辈分,你懂吗?什么都要讲辈分,
你让人家一个老人跑上跑下做什么?”他说着带着怒气。我不明白什么辈分,可
是他总是跟我提到。
“你记得你那次打的那个男孩吗?他爸说是东风厂的。”我又嗯了一下。
“人家说话有水准!你看你班主任,说人家要带人来什么的,狗屁!我告诉你,
儿子,东风厂里咱们就是爷!咱们说句话,他就要得听着!这就是辈分!”他又
说道。
辈分吗?呵呵,我心中笑道。现在谁讲那东西,谁有钱谁就是爷!你一个退
休的局长,只要退休了,估计就不会有人卖你面子了。望着他的喋喋不休,我有
些倦了。
电话响了起来,“三缺一,来打牌吧,三十晚上的,大家聚一聚。”是我3
个姑父打来的。
他没说话,只是眉头皱着。而后说“好,一会就到。”
我知道,他和几个姑父一直合不来,他是深沉的,孤傲的,比海深,比山更
深。他总不喜欢表达自己,除了对我。我也知道,别人不会理解他。别人理解的
是钱,是现实。他呢,是辈分,是尊严,是潇洒,是孤傲。他从不和别人说起这
些,除了平均一年见一次的我。他说过,亲戚,呵呵,总归是要相处的,尽管合
不来。
我看着电视,他们打牌。麻将的轰隆声如同翻江倒海,盖过了电视的声音。
牌桌上风起云涌,几个人都微微喝了点酒,小姑夫因为刚刚失去了要出生的小男
孩,眉头似乎紧锁着,一言不发。二姑夫翘着腿,脸上苍劲的皱纹给他添了不少
威严。因为是当警察的,大姑父的背挺得直直的坐着,高大又强壮。父亲的背如
同一个小山包,有些隆起,微微有些弯下去。他点着一根烟,用另一只手拨牌,
苍白的头发让他显得单薄和无力。四个人坐在一起,在我眼里,却各自有着各自
的孤独。这种孤独纠缠在一起,如同压在胸口的大石头。大姑父的儿子今年没有
回来,二姑夫是院长,难得回家,家庭关系不好,而且社会关系复杂,似乎眼神
更加深沉孤独,小姑夫失去儿子,却也深深的把这种痛埋在牌桌上。父亲是孤傲
的,他身上的白灰就如同一层霜,冷冷的。
牌桌隆隆的声音响起来,烦躁的如同猫挠。我看着春晚上四个主持人,杂乱
的节目。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然自己卷入那陈旧和分不清对错的蜘蛛网中。
忽然,牌桌上有些吵闹声。四个人已经涨红了脸。忽然二姑夫和小姑夫不说
话了,父亲继续说,大姑父不停的反驳。二姑夫的胡牌翻倍还是不翻?那就是一
个人20元钱还是40元钱的问题。我听不下去,盯着电视上那条金鱼,金鱼听
着指挥,死鱼一样的游来游去,本来就是自由的,干嘛要听指挥来博取我们的好
感?我好想那魔术师的手放下来,让他们自由的游来游去。而后,牌桌静寂下来。
我的心却没有静下来。
小品无聊无聊的继续着,他们四个又沉默了。只剩下麻将碰撞的轰隆声。不
一会,他们又因为20元钱吵了起来,不可开交。黑夜包围了整间房子,晚会接
近了尾声。回家吧。
不玩就算了。而后整个晚会结束了,大家回家吧。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
我就是孤独的,但我是自由的。